林序没有尖叫。他靠在厨房门框上,感到一种深沉的、早已预知的疲惫。他看着那个活着的父亲,用抹布仔细地擦拭着手指缝里的血,那动作和他平时擦去眼镜片上的灰尘别无二致。
“你妈妈……”活着的父亲开口,声音干涩得像揉皱的纸,“她去了一个地方。为了你。”
这时,林序才注意到,母亲常坐的那张摇椅,正在空无一人的客厅里,极其缓慢地,前后摇动。仿佛有人,刚刚从上面离开。
父亲把染红的抹布叠成整齐的方块,放在流理台上,挨着那个削到一半的苹果。果皮螺旋垂落,薄得像一句未尽的遗言。“地下室,”他说,目光越过林序,投向客厅那空荡的摇椅,“需要处理一下。”
林序跟着父亲走向地下室。台阶是老木头,以前每踩一脚都会呻吟,今天却沉默得可怕。地下室的灯是冷白色,照得父亲脸上仅存的血色也褪去了。那里没有什么搏斗的痕迹,只有一具躯体,穿着和父亲此刻一模一样的灰蓝色衬衫、卡其色长裤,甚至连脚上那双旧皮拖鞋的磨损程度都分毫不差。他面朝下趴着,后脑的头发稀疏的样式也完全相同。唯一的不同是,尸体周围没有血,只有一种黯淡的、类似金属碎屑的光泽,微微反着光。
父亲递过来一把铁锹。手柄冰凉,触感陌生。“院子,”他说,“东南角。”
他们在那棵老槐树下挖坑。泥土湿润,带着腐殖质的气息。铁锹切入土里的感觉,让林序想起小时候,母亲在这里种向日葵,他的小铲子磕在石头上,迸出火星。此刻,每一次铁锹掘土,他都感觉不是在下挖,而是在向上覆盖,覆盖掉什么原本就存在于那里的东西。他的动作机械,肌肉记忆取代了思考。他能感觉到,不是用眼睛,而是用皮肤,用骨骼,感觉到屋子里那些“眼睛”正在聚焦于此。不是恶意,更像是一种……沉默的见证。
父亲停下来,撑着铁锹喘息。他望着林序,眼神是那种熟悉的、混合着无尽温柔和某种被吓坏了的的东西。“我们……”他顿了顿,声音被夜风吹散些许,“我们只是太想要你了。这难道也是一种罪吗?”
这话不像问句,倒像一句祈祷,或者忏悔。林序没有回答。他低头看着坑里逐渐成型的黑暗,觉得那黑暗的形状,很像母亲的背影。
尸体被拖下来,放入坑中。在填土之前,父亲蹲下身,从那个“父亲”的手腕上,解下了一只手表。银色的表壳,皮质表带。他把表递给林序。“你的了。”他说。
林序接过表。表盘上的指针,停在四点零七分。秒针不再跳动,而是以一种肉眼难以察觉的速度,极其缓慢地逆向旋转。表盘玻璃下,靠近日期窗口的地方,有一小片污渍,像干涸的水渍,又像一枚极其微小的、化石般的印记。
他们把土填回去,踩实。回到屋里时,水龙头已经不再滴水。父亲径直走向书房,关上了门。林序站在客厅中央,听着书房里传来持续的低频嗡鸣,那是父亲的老式电脑主机运行的声音,以前从未如此清晰过。
他抬起手,看着腕上的表。四点零七分。窗外的天色却是沉沉的暮色。他走到母亲那张已经停止摇动的摇椅旁,手指拂过温热的扶手。坐垫上,留下了一个不易察觉的凹陷。
他回到自己的房间。书桌上,摊开着昨天的作业。他拿起笔,笔尖悬在纸面上空,却迟迟无法落下。不是没有思路,而是感觉纸页的纹理在蠕动,像无数细小的、黑色的脉络。他梳头时,感觉头发不是头发,而是无数根试图逃离他头皮的、细小的黑色时间线。
夜晚,他躺在床上,手表放在床头柜上。那片表盘玻璃下的“污渍”,在黑暗中散发出极其微弱的磷光。他闭着眼,却能“看到”一些东西。不是图像,是感觉。是冰冷的手指拂过额头的触感,是某种巨大、沉默之物在视野极限处缓慢转身带来的压迫感,是无数个类似蜂群振翅的、细微的啜泣声,汇聚成一片无边无际的背景噪音。
他从出生那天起,就活在一场针对我自己的、永不结束的追悼会上。
这句话无声地滑过他的脑海,清晰得如同刻印。
第二天清晨,他被鸟鸣吵醒。不是悦耳的啁啾,而是一种焦灼的、反复撞击玻璃的扑翼声。他拉开窗帘,看到十几只麻雀,正一下下撞向他的窗玻璃,鸟喙和羽毛上沾着暗红色的痕迹,像锈,又不像。它们的眼睛,黑得像最深的井。
他下楼时,父亲已经坐在餐桌旁,看一份过期的报纸。报纸的日期是三天后。父亲的神情平静,仿佛昨天的一切只是一场不太愉快的梦。桌上放着两杯牛奶。林序的那杯,牛奶表面凝结了一层薄薄的、类似油膜的东西,折射出彩虹般不规则的光晕。
“今天,”父亲翻过一版报纸,头也不抬地说,“别去学校了。”
林序看着父亲,看着这个杀死了另一个自己的男人。他的鬓角新添了一缕白色,像突然落上去的霜。
“好。”林序说。
他端起牛奶,那层虹膜般的薄膜在他唇边破裂,无声无息。他喝下去的,是一种带着铁锈味和一丝若有若无花香的、冰冷的液体。他知道,这不是惩罚,甚至不是诅咒。这只是代价。是他存在于这里的,最基本的物理法则。
而寻找母亲,或许就是找到支付这代价的唯一方式。或者,找到让这代价彻底湮灭的方法。他看着手腕上逆向行走的秒针,感觉那个由父母亲手撬开的、现实的裂口,正在他的皮肤之下,随着心跳,一下下,微弱地搏动。
那层虹膜般的薄膜在他唇边破裂时,林序尝到了一种复杂的味道。铁锈的腥气下面是某种腐败花蜜的甜,甜得发苦,像母亲失踪前一年试图在院子里种植的那些从未开花的热带植物的汁液。他沉默地喝完,把空杯放回桌上,杯底与木质桌面接触,发出一种被吸音材料包裹般的闷响。
父亲依旧看着那份来自“三天后”的报纸,但林序注意到,他的指尖在微微颤抖,捏着报纸边缘的力度让纸张起了永久的褶皱。那不是恐惧,而是一种竭力维持的、濒临崩溃的平衡。屋子里有一种新的“声音”,不是来自耳朵,而是来自骨骼的传导——一种极高频的、持续的嗡鸣,像有无形的砂轮在打磨着现实的边缘。
“我去阁楼看看。”林序说。这不是一个提议,而是一个陈述。他需要离开这个弥漫着虚假平静的餐桌,离开父亲那混合着爱与恐惧、几乎要将他灼伤的目光。
父亲没有阻止,只是从报纸上方投来一瞥,那眼神复杂得像一本写满密码的书。
阁楼的楼梯更老,踩上去的吱呀声却带着一种异样的空洞,仿佛木板下面不是楼下的天花板,而是无底的虚空。灰尘在从气窗透进来的稀薄光柱中缓慢舞动,但它们落下的轨迹并非垂直,而是带着某种迟疑的、螺旋状的徘徊。
母亲的东西大多还在原地。一只旧皮箱,几摞用绳子捆好的书籍,一个蒙尘的梳妆台。空气里是她常用的那种茉莉花淡香皂的气味,但如今这气味下面,渗出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类似电路板烧焦后的臭氧味。
林序走向梳妆台。镜面因为水银剥落而布满斑驳的暗影,映照出他破碎而扭曲的身影。他没有看镜子里的自己,而是看向台面上散落的东西。一把断齿的木梳,几根缠绕着褪色发丝的发卡,一瓶早已干涸的指甲油。还有一只袜子,孤零零地躺在那里。鲜亮的明黄色,上面印着卡通火箭图案。林序记得这只袜子,是他小学时穿的。但另一只呢?他从未见过另一只。母亲曾笑着说:“这只袜子可能跑去月球了。” 现在,这只孤零零的明黄色袜子,像一句未被回答的呼喊。
他的手指拂过梳妆台光滑的表面,指腹沾上一层薄灰。在灰尘之下,他触摸到一些凹凸的刻痕。他俯下身,轻轻吹开浮尘,看到台面上被人用尖锐物刻下了一行极其细小的字,笔画歪斜,带着一种仓促的绝望:
“不该存在的就不该存在 我们从来没有想过结果 也没有想过过程 我们创造了火却控制不住他 。”
没有署名,没有日期。但那笔迹,他认得。是母亲的。
“不该存在 ”。是指这个家?这个时间?还是……他?
“他不该存在。” 这个“他”是谁?父亲?还是……林序自己?
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他的脊椎爬升。他感到那些“眼睛”的注视加强了,不再是分散的窥探,而是一种聚焦的、沉重的压力,压在他的后颈上,让他几乎无法呼吸。他猛地回头,阁楼里空无一人,只有灰尘在光柱中继续它们诡异的舞蹈。
他的目光落在那个旧皮箱上。箱子没有上锁。他走过去,手指触到冰凉的皮质搭扣,犹豫了一下,然后掀开了箱盖。
里面没有衣服,没有纪念品。只有一堆杂乱无章的、看似毫无关联的物件:一块表面布满奇异螺旋纹路的深色石头;几卷用蜡线捆扎的、纸张泛黄的设计图纸,上面的图形并非任何他已知的机械或建筑,而更像是某种扭曲的经络或血管;一小瓶密封的、装着不断变幻色彩的微小光点的玻璃瓶;还有一本黑色封皮的笔记本。
林序拿起那本笔记本。封面上没有任何文字。他翻开第一页,上面是母亲娟秀而如今显得急促的笔迹:
“我们以为是在创造奇迹,却不知是在打开潘多拉的盒子。时间不是河流,它是……活着的组织。而我们,用爱和欲望,刺穿了它。现在,它在流血,在化脓,而我们唯一的儿子,成了这溃烂的中心。”
“那些‘视线’,不是怪物,是被我们抹除的‘可能’。是未能出生的孩子,是未能相遇的爱人,是未能存在的世界……它们在向他索要存在的权利。可他,本身就是它们被抹除的原因。”
“为国以为杀掉‘分歧点’就能稳住现实,但每一次杀戮,都只是让污染更深地嵌入时间的纤维。他在加速一切。我必须离开,我必须找到那个最初的‘裂缝’,也许……也许还有弥补的办法。”
笔记在这里中断,后面是几页被粗暴撕掉的痕迹。
林序拿着笔记本的手在颤抖。真相不是一块石头,而是一片流沙,他正站在上面,感受着脚下土地的迅速流失。他不是受害者,他是原因。父母的爱,是原罪。父亲持续的“清理”,是往溃烂的伤口上不断撒盐。而母亲的离开,是一场绝望的献祭。
阁楼的光线似乎更暗了。那高频的嗡鸣声变得更加尖锐,几乎要刺穿他的鼓膜。他感到一阵剧烈的头晕,眼前的景物开始扭曲、重叠。他似乎看到了无数个模糊的、半透明的影子在阁楼里徘徊,它们没有具体的面容,只有一种深沉的悲伤和无法言说的渴望。它们是“潜在现实”的亡魂,是因他而被抹除的“可能”。
他踉跄着退后一步,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墙壁传来一种不正常的温热,并且有节奏地搏动着,像一颗巨大而沉默的心脏。
手表上的指针,依旧顽固地逆向行走,指向一个畸形的、不属于任何标准时间的刻度。表盘玻璃下那片污渍般的微小化石,似乎在微微发光,与墙壁的搏动同步。
他闭上眼,不是逃避,而是为了更好地“看见”。在意识的黑暗深处,他看到了母亲。不是记忆中的形象,而是一个模糊的、正在走入一片混沌光影漩涡的背影。那漩涡,是由无数破碎的时间、尖叫的可能性、以及凝固的绝望组成的。
“妈妈……”他在心里无声地呼唤。
那个背影停顿了一下,似乎感应到了什么,但没有回头,只是更决绝地走入了那片沸腾的混沌之中。
楼下,传来父亲压抑的、类似野兽受伤般的低吼,紧接着是某种玻璃器皿摔碎的清脆声响。
林序睁开眼,阁楼恢复了之前的死寂。灰尘依旧在盘旋。那只明黄色的袜子,依旧孤零零地躺在梳妆台上。
他知道,他不能再待在这里了。这个家,这个由爱和错误构筑的堡垒,正在从内部加速崩解。父亲的“保护”已成枷锁,母亲的“牺牲”指向远方。
他必须离开。不是逃离,而是走向那片混沌,走向母亲走入的漩涡。他要去面对那个“最初的裂缝”,去面对他自己作为“污染源”的本质。
他小心翼翼地将母亲的笔记本塞进怀里,感受着它紧贴胸口的重量和冰凉。那不只是纸页,那是一份罪证,一份地图,也是一份……邀请函。
他走下阁楼,步伐异常平稳。当他重新出现在客厅时,父亲正蹲在地上,徒手捡拾着摔碎的玻璃杯碎片,手指被划破,鲜血滴落在浅色的地板上,像一枚枚突兀的红色标点。
父亲抬起头,看到林序的眼神,他伸向另一片碎玻璃的手僵在了半空。他从儿子的眼睛里,看到了某种他一直在恐惧的东西——了然的平静,以及一种即将决堤的、冰冷的决心。
“序儿……”父亲的声音沙哑。
林序没有回答。他走到门口,拿起挂在衣帽架上的旧外套。阳光透过窗户,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那些光斑的边缘正在微微扭曲,像接触不良的电视信号。
他没有说再见。他只是拉开门,走了出去,步入那个被他的存在所污染、正在缓慢畸变的世界。他知道,那些“眼睛”,那些亡魂,会一直跟随着他。
直到终点。或者,直到起点。
门在身后合上,发出一种类似叹息的、被拉长的声音。外面的空气带着重量,压在他的皮肤上,不是风,而是某种粘稠的、不可见的介质。阳光很刺眼,但光线似乎无法笔直照射,它们在空气中发生了轻微的折射,让眼前的街道、树木、邻居的屋顶,都蒙上了一层不断蠕动的水波纹。
林序拉紧旧外套的领子,怀里的笔记本像一块冰,熨帖着他胸口的皮肤。他迈出第一步,脚下的水泥路面传来一种不真实的柔软感,仿佛踩在某种巨大生物的皮肤上。
他原本打算去学校,那个在理论上应该秩序井然的地方。但走了不到一百米,这个念头就自行消散了。街道是熟悉的,却又陌生得可怕。邮筒的颜色在红色与一种无法形容的、不断变化的暗色调之间闪烁。路边的梧桐树,树叶的脉络在阳光下发出微弱的、类似光纤传导的脉冲光。一个骑自行车的人从他身边经过,车轮碾过路面,没有发出橡胶摩擦的声音,反而是一种细碎的、仿佛无数玻璃珠在滚动又瞬间凝固的声响。
他停下脚步,看着自己的手腕。表盘上,逆向旋转的秒针似乎加快了一丝微不足道的速度。那片微小的“化石”污渍,颜色变得深了些,像一滴凝固的、陈年的血。
他改变了方向,朝着城市边缘走去,朝着那条早已干涸的旧河道。那里人迹罕至,是母亲笔记里提到过几个可能存在“薄弱点”的区域之一。
行走本身变成了一种煎熬。他感觉不到累,但每一步都像是在推开一层层无形的、具有弹性的屏障。周围的景象开始出现重影,仿佛有两套现实正在缓慢地剥离、错位。他看到一个穿着校服的女学生背影,但在那背影旁边几厘米的地方,又叠加着一个穿着某种他从未见过的、泛着金属光泽服饰的同一个女孩的虚影,正朝着完全相反的方向走去。他听到孩子们的笑声,但那笑声的尾音被拉长、扭曲,变成了细微的、呜咽般的回声。
那些“眼睛”的注视感更加强烈了。它们不再仅仅是跟随,而是开始“触碰”。他感到后颈一阵冰冷的刺痛,像有一根看不见的手指划过;他的左手手背突然传来被羽毛轻拂的痒意,转头看去,只有空气,以及空气中那永不消散的、高频的嗡鸣。他甚至能“闻到”它们——不是气味,而是一种信息的直接灌注:雨后青草地的清新(一个本该在乡下祖母家长大的可能性?)、机油和消毒水混合的刺鼻(一个可能成为机械师或医生的未来?)、某种从未闻过的、带着甜腻香料味的异域空气(一个根本不曾存在于这个星球上的世界?)。这些感觉碎片像潮水般涌来,又迅速退去,留下一种空洞的、被无数人生轻轻擦过的酸楚。
他从出生那天起,就活在一场针对我自己的、永不结束的追悼会上。
现在,这场追悼会,正在街上同步举行。他是唯一的吊唁者,也是那具沉默的遗体。
他走到旧河道的堤岸上。下方的河床裸露着灰白色的石头和干裂的泥土。但在他眼中,那里并非空无一物。空气中漂浮着无数细小的、如同尘埃般的发光颗粒,它们缓慢地汇聚、又散开,形成一些模糊的、转瞬即逝的形状——一座桥的残影,一个不存在的水车轮廓,几个穿着古装的人影在岸边徘徊……那是时间的碎屑,是未被完全擦除的历史片段,因为此地的“薄弱”而泄露出来。
他沿着堤岸慢慢走着,感受着怀中断笔记的冰冷。母亲的字句在他脑海中回响:“锚点错误。他在污染源内部。”
他停下脚步。前方,河床一处凹陷的地方,空气的扭曲尤为明显,像高温下的柏油路面,蒸腾起无形的热浪。在那扭曲的中心,有什么东西在闪烁。不是光,而是一种更深沉的、吸收光线的“暗”。
他走近一些。那是一个大约一人高的、不断变幻形状的区域。它没有固定的边界,时而像一扇门,时而像一个漩涡,时而又仅仅是一片比周围更浓重的阴影。从那里,他感觉到了最强烈的“污染”气息,以及……一丝极其微弱的、熟悉的茉莉花淡香皂味。
母亲来过这里。或者,她通过这里,去了别处。
他站在那个畸变的区域前,能感觉到它散发出的吸力,不是物理上的,而是存在层面的。它像是在呼唤他,这个一切的“污染源”。
他回头看了一眼来路。城市的轮廓在扭曲的光线中微微晃动,像海市蜃楼。家的方向,一片模糊。父亲此刻在做什么?是在继续擦拭那不存在的血迹,还是在对着那份来自未来的报纸发呆?
没有退路了。或者说,退路早已被他自己存在的本身所切断。
他深吸一口气,那粘稠的空气进入肺部,带着铁锈和腐败花蜜的味道。他抬起手腕,看着那块逆向行走的表。指针疯狂地颤动着,似乎想要挣脱表盘的束缚。那片“化石”污渍,此刻灼热起来,像一块嵌入皮肤的炭。
然后,他不再犹豫,一步踏入了那片扭曲的暗影之中。
感觉不是穿过,而是被溶解。
一瞬间,所有的声音、光线、感觉都被拉长、打碎、重组。他像是在一条由无数面破碎镜子构成的隧道中坠落,每一个碎片都映照出他不同年龄、不同装扮、甚至不同性别的模糊影像,有些影像在对他尖叫,有些在无声哭泣,有些则只是空洞地凝视。那些因他而消失的“可能”,在此刻向他展示了它们短暂而绚烂的、如同肥皂泡般的生与死。
巨大的信息洪流冲刷着他的意识,几乎要将他同化、抹除。他紧紧抱住怀中的笔记本,那是他与“原本”现实唯一的、脆弱的连接。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永恒,下坠感停止了。
他站在一个……地方。
这里没有天空,也没有大地。上下左右都是无边无际的、缓慢旋转的混沌色块,像打翻后又未能混合的颜料桶。一些无法形容的几何形状在其中漂浮、碰撞、湮灭。远处,有一些巨大的、类似生物脉络又类似星系旋臂的结构在无声地搏动。这里的时间是粘滞的,方向感毫无意义。
这就是时间的“背后”?现实的“疮口”内部?
他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虚弱和恶心。他的存在在这里像一滴墨水,正在被周围无边无际的混沌缓慢地稀释。
就在这时,他看到了她。
在前方不远处,一个相对稳定的、由苍白光线勾勒出的平台上,坐着一个人影。穿着母亲离开时那件米色的风衣,背影单薄,仿佛随时会被周围的混沌吞噬。
是苏眠。他的母亲。
她没有回头,但她的声音,直接响彻在他的意识里,带着无尽的疲惫和一种奇异的平静:
“你来了,小序。我就知道,你会找到这里。”
“这里……是哪里?”林序试图开口,却发现自己的声音在这里只是一种思维的波动。
“是‘之间’。”母亲的思维波动传来,像微风吹过水面,“是所有被我们撬动、被污染的时间线的交汇处,是现实的……垃圾场,也是坟场。”
她缓缓转过身。她的面容没有太大变化,但眼神里盛着林序从未见过的、浩瀚的悲伤和一种近乎神性的漠然。她的身体边缘有些模糊,仿佛正在与周围的混沌进行着缓慢的物质交换。
“我看着它们诞生,又看着它们因为你的稳固而消亡。”她抬起手,指向周围那些变幻不定的色块和结构,“每一个闪烁的光点,都曾是一个可能的世界,都曾有无数鲜活的生命。而我们,为了你,把它们都……献祭了。”
林序感到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他是一切的原因,是这场巨大屠杀的中心。
“爸爸他……”
“为国他在试图用错误的方法修正错误。”母亲的思维里带着一丝怜惘,“他杀死每一个试图靠近、试图‘纠正’这个现实的‘分歧点’(那些另一个他自己),以为这样能保护你,稳固这条唯一剩下的时间线。但他不知道,每一次杀戮,产生的悖论涟漪,都让这个‘疮口’扩大一分,都让污染更深入时间的根基。他……加速了你的终结,也加速了这一切的崩解。”
她看着林序,目光仿佛穿透了他的身体,看到了他手腕上那块逆向行走的表,看到了他怀中那本冰冷的笔记。
“你的存在,小序,是一个美丽的错误,一个我们无法承受的奇迹。但这个错误,必须被修正。”
“怎么……修正?”林序问,他已经预感到了答案。
苏眠的影像变得更加模糊,她身下的那个光线平台也开始明灭不定。
“源头必须消失。”她的思维波动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个物理定律,“不是杀死你,那会产生更大的悖论。是‘从未存在’。抹除你诞生的那个最初的可能性。”
林序站在那里,站在无边无际的、由被抹除的可能性构成的混沌之中。他终于明白了母亲来到这里的目的。她不是来堵住漏洞的,她是来寻找那个最初的“锚点”,那个她和父亲撬动现实的支点,然后……逆转它。
代价是,他,林序,将从未存在过。
父亲的爱,母亲的牺牲,这个充满扭曲和痛苦的世界,他所经历的一切……都将归于虚无。那些因他而死的“可能性”,将重新获得生机。
这是一个他无法拒绝,也无法怨恨的结局。
他感到一种奇异的解脱,混合着巨大的、无法言说的失落。
他看着母亲那逐渐消散的影像,轻声问(用思维):“那你和爸爸……会怎么样?”
苏眠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极其凄凉的、近乎微笑的表情。
“我们会记得。”她的思维如同最后的余烬,“在一个没有你的世界里,永远记得,我们曾经多么想要一个孩子。这,就是我们的惩罚,也是我们的……救赎。”
她的影像彻底消散了,连同那个光线的平台,融入了周围永恒的混沌。
林序独自站在哪里。怀中的笔记本失去了最后一丝冰凉,变得与周围的温度一致。手腕上的表,指针停止了转动,然后,像被风吹散的沙砾,开始一点点分解、消失。
他闭上眼睛,感受着自身存在的逐渐稀薄。那些一直跟随着他的“眼睛”的注视感,第一次,开始减弱,带着一种释然的、悲伤的平静,如同退潮般远去。
在世界观碎裂的清脆声响中,他听到了最后的声音,是母亲哼唱的、那首早已遗忘的摇篮曲。
然后,是无声。
是无。
@觉醒里的艺术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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