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兴安岭大火
1987年5月6号,东北大兴安岭的西林吉、图强、阿尔木还有塔河那边的好几片林子,突然间一块儿烧了起来。起初只是几堆小火苗没灭干净,结果大风一吹,火势立马就猛了起来,火苗到处乱窜,很快就烧得无法控制了。惊慌失措的人们慌忙逃窜,被火苗追着往河里跳。这场大火足足肆虐了21天,楼房被烧得漆黑一片,接着倒塌,天地间烟雾弥漫,仿佛变成了恐怖的地狱。参与救火的人数大约三万,这次火灾导致的直接经济损失差不多有5亿人民币,200多条宝贵的生命在痛苦和呼救声中逝去。
漠河县城,坐落在西林吉镇,本来已经翻新过了,结果却被大火烧了个精光。火灭之后,大家只能鼓起勇气,接受这残酷的事实,慢慢把受灾的漠河重新建立起来。日子一天天过去,漠河的老房子都换了新颜,还多了一家闪亮的舞厅。舞厅里的灯光璀璨,大伙儿随着音乐尽情舞动,那段吓人的往事,好像慢慢被大家遗忘了。但对某些人而言,那份痛苦会一直留在心底。就像张德全,他在这场火灾里失去了爱人康氏,从此他的生活里再没有了春天。
喜结连理
上世纪六十年代,张德全在漠河呱呱坠地。漠河这地儿,一到冬天就冷得要命,气温能低到全国数一数二。不过冬天漠河的景色特别好看,金色的阳光把冻住的河面照得闪闪发光,天空蓝得像刚洗过一样。漠河那里的北极村,是全国唯一能看到北极光的地方。
张德全和他老婆是在一个大冬天认识的,那天风呼呼地刮,冷得直哆嗦,不过太阳倒是挺暖和。张德全溜达着,走到广播社门口那个石头砌的花坛那儿,就站住了,点了一根烟抽起来。他天天盯着路上的来往人群,感觉大家都一个样,直到有一天,他突然瞧见一群刚从广播站出来的姑娘。
她走起路来轻飘飘的,笑起来简直甜到心里去了。当广播站播放起她爱听的歌,她眼睛顿时闪闪发光,伸着细软的手臂,悄悄地转了个小圈,接着和朋友们开怀大笑。张德全瞧着她,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当心里喜欢上某个人时,开头总是有点自备感,张德全瞧见她跟朋友一块走着,就不好意思上前说话。不过接下来的几天,他的脑子里全是那个活泼的姑娘。
他老爱在广播站附近晃悠,就盼着能再次碰见那个女孩。在好长一段时间的焦急等待后,他终于打听到了女孩的名字,还鼓起勇气跟她说了自己的心里话。
他把心里的话都藏进了诗行间,诗里不光讲着那个女孩,还描绘了他们相逢时的美景,以及他从女孩身上感受到的四季变换,浪漫情怀。他领着她去追那绚丽的极光,也和她手拉手在林中悠闲散步。但对他而言,不管是夜晚闪耀的极光,还是村民们燃放的烟火、满天的星星,全都没法比得上女孩那双明亮的眼睛。他给女孩说,他老爸是北京人,响应国家号召来了漠河。他回去过北京,发现那儿的人穿衣时尚,还特别爱跳舞,跳起舞来的样子是这样的……
女孩乐滋滋地对张德全说,她自己对跳舞也是超级爱,这让张德全想起了初见那天,在广播站门口瞧见她跳舞时那优美的样子,他赶紧央求女孩能教他跳舞。说实话,他动作那么笨拙,根本就不是跳舞的料。他只是想找个机会,多和女孩待在一起而已。女孩子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张德全高兴得不得了。但他转念一想,漠河这么冷,上哪儿找能跳舞的地方呢?
爱情的力量大得很,能帮我们跨过所有难关。要是没地儿,张德全就领着女孩到仓库里头跳舞去。利用工作上的机会,张德全悄悄拿到了仓库的钥匙。有天半夜,等大家都睡了,他就领着女孩悄悄进去跳起了舞。夜深人静时分,四周静悄悄的,温暖的橘黄色灯光洒在他们身上,两人眼里都充满了柔情蜜意。刚开始,张德全对舞步总是搞不清楚,不是脚迈错了,就是手摆错了。但女孩特别有耐心地一步步教他,完全没因为他有点笨就厌烦。有时候,那女孩会眯起眼睛笑话他,可张德全不但不恼火,反倒心里生出一种特别的高兴劲儿。这是他俩独有的小世界,装满了两人的欢笑,这就是世间最幸福的模样了。慢慢地,他也张开了双臂,跟着音乐的节拍摇摆起来。
1983年冬天,他俩喜结连理。婚礼虽不隆重,但却意味着他们要携手共度余生的誓言。婚后,他们依旧会去仓库跳舞,而且跳得更加投入。
就在漠河说要扩建的前一天晚上,他们最后一次去跳舞了。满心欢喜地,他们钻进那个堆满东西、地方又小又挤的仓库,亮起一盏暗暗的灯,就搂在一起开心地跳了起来。老婆跳舞时脚步轻快,身姿特别好看,他看着老婆的笑容,心里特别满足。随着录音机播放的音乐,仓库里的粉末和谷壳,被他们踩起的风带得飞舞起来,就像是在给他们当舞伴一样。老婆的身影,裙子轻轻摆动,映在墙面上,真是好看极了。那些美妙的夜晚,就像一部部电影,深深地刻在了张德全的心里。
一生的舞伴
1987年那一天真是吓人,在外地忙活的张德全,一听到漠河发生了超级大火,心里就像被猛击了一下,震惊得不行。他踉踉跄跄地跑回漠河,可惜为时已晚,从此再也没见过她。那场大火实在凶猛,好多人痛失亲人,却连遗体都没能找到。大火烧了好一阵子。就算有人侥幸逃了出来,也不得不眼睁睁看着火势越来越猛,把一栋栋房屋吞没。电器先是嗡嗡作响,接着就砰砰爆炸,黑烟直冲云霄,好像要把天空都染黑了。大家心里都充满了绝望和难过,这场面让他们久久难以忘怀。过了好几十年,还有人会梦到自己被大火困住,大声喊着要逃跑。
张德全没了妻子后,他的呼喊、痛苦和哀伤都被熙熙攘攘的人群给盖住了。周围人也有各自的伤心事,可他却感觉格外孤单。大火肆虐二十多天后,老天终于开了眼,下了一场痛痛快快的大雨。雨过天晴,地上冒出嫩绿的小草,大家这才隐约看到了点生活的盼头。可对张德全来说,他心中的那份希望,可能就是还能时时想起已故的妻子吧。
在一片乱糟糟的思绪里,张德全忽然听见了舞厅传来的音乐,看到里面的人们尽情跳舞,这让他不禁想起了往事。这间舞厅,就开在他和老婆以前常去跳舞的那个仓库附近。当黑夜披上帷幕,灯光开始眨眼,张德全踏进了舞厅的大门。他身旁没有舞伴相随,但舞步他却牢记于心,仿佛瞬间回到了那个旧仓库的情景。他想象着抱着妻子,手臂轻轻摆动,就这样,一个人跳起了舞。舞厅有规定的开门关门时间,张德全离开后,心里还一直想着跳舞。到了外面的大街上,他也不管别人怎么看,自顾自地就开始欢快地跳起舞来。
在这个位于东北边境小镇的舞厅里,张德全感觉像是来到了另一个天地。在这里,他仿佛看到妻子仍旧像以前那样,笑容满面地跳着舞,就像她从未离开自己的身边一样。随着时代更替,张德全以前会的那些舞蹈动作已经不流行了。于是,他开始自学新舞步,没人当他老师,他就自己慢慢摸索。有时候,他以前的老朋友也会来帮他改改那些不太好看的舞步。要是老婆还在身边多好啊,她肯定会乐坏了,看这么多人一起跳舞呢。她学舞可快了,肯定能很快就掌握,然后再像以前那样教我跳。但老婆离开后,他就再也寻不见她的半点踪影,只有跳舞那会儿,好像还能隐约听见老婆温柔的细声细气,以及那暖洋洋的笑容浮现在眼前。
张德全一跳就是30多个年头,守着那段记忆,没成家,也没要孩子。从春天河水解冻跳到冬天河面封冻,从矮小平房跳到摩天大楼,从一头黑发跳到白发苍苍……
歌曲《漠河舞厅》
柳爽这位音乐人,听到些传闻后,就跑到了漠河。在那儿,他碰见了张德全,俩人立马聊上了。就那么几句话的功夫,故事就讲完了,其实挺简单的。不过,感觉还有好多事儿没搞定呢。他在得到老人家点头后,就琢磨着让更多人听听这个故事。柳爽回家后,心里那股还没过瘾的劲儿,让他灵感大发,写了一首叫《漠河舞厅》的歌。
这首歌里,讲了张德全大爷对去世老婆的深情和想念,也提到了那场大火给大家留下的伤心事儿。他站在张德全的角度,模仿他的语气,给妻子康氏写了一封名为《别了,夜晚的星辰》的信。信里的话语真挚动人,让不少人看了都深受触动。
这首歌曲火遍全国以后,不少人知道了它背后的故事,脑海中都会浮现出电影《山河故人》和《白日焰火》中,主角孤单跳舞的画面。有人拿这首歌来做老电影的剪辑,用来怀念逝去的人,那段逝去的青春,还有随着时代变迁被淘汰的旧景旧情,这些都给这首歌增添了更多的情感色彩。
漠河旅游局的人想了个妙招,他们搜集了漠河以前那场大火的故事,还有现在漠河舞厅的模样,都发到了抖音上。看到网友们的留言,他们都会热心回复,想吸引更多对中国这段历史感兴趣的朋友来关注漠河。在漠河那边,有个叫“五·六”火灾纪念馆的地方,去那儿逛逛,可能你能学到更多东西。
在这首歌大火的时候,不少人打起了小算盘。为了蹭热度,他们竟然把网上不认识的老人家跳舞的视频,说成是张德全老人,甚至还有人顶着张德全老人的名字招摇撞骗。其实,他就是个普通的老人家,以前总被人投来奇怪的目光,但大家看久了,对他的言行也就不在意了,他就这样悄悄地融入了人群,没了踪影。慕名而来的人们,肯定找不到张德全,也寻不见昔日的舞厅了,漠河眼下就只有李金宝开的那个舞厅啦。看了张德全一个人跳舞的视频后,李金宝认出了他,然后跟来采访的电视台人员聊起了自己对张德全的看法。
他看上去六十多岁,个子不怎么高。2019年舞厅新开那会儿,他来过几次,每次都待一个多小时就走了。他不跟人搭话,就一个人坐着。跳舞时,他也是自个儿跳,不挑那些慢悠悠的曲子,就爱跟着快节奏舞动。舞跳得真不错,感觉像是跳了好多年的老手了。
这家舞厅的装潢感觉还带着老早以前的风格,可能就是因为这个,张德全老爷爷才还会常来这儿跳舞吧。那场大火留下的伤痛,让张德全心里一直难过不已。直到现在,漠河的每个角落都能瞧见防火的牌子,提醒大家千万别玩火,每个人都把防火看得特别重要。走在街上,时不时会碰到一些四五十岁的人,脸上带着忧伤。一聊起来,他们都能诉说一段30年前发生的火灾往事。漠河以前就是个挺有名的旅游地儿。不过,不少人觉得它反应有点慢。经历了那场超级大火之后,它的发展就慢了下来。
这儿的冬天雪特别大,感觉时间过得比别处悠闲许多,情感也就留得更长。就像张德全对他老婆的爱,他回忆的过往,比他们谈恋爱的日子还要长久。漠河市文体广电和旅游局局长冯广庆表示,《漠河舞厅》这首歌,可能让那些对漠河不太熟悉的人,对这个城市多一点认识,让他们感觉跟这座城市的距离近了些。那场大火真是个没法挽回的伤心事,不如让这首歌变成一种文化标志,漠河会在记住这次难过经历的同时,变得更加强大。
资源分享
1.歌曲《漠河舞厅》
2.《漠河舞厅》歌词
漠河舞厅
词:柳爽
曲:柳爽
我从没有见过极光出现的村落
也没有见过有人 在深夜放烟火
晚星就像你的眼睛杀人又放火
你什么都没有说 野风惊扰我
三千里 偶然见过你
花园里 有裙翩舞起
灯光底 抖落了晨曦
在1980的漠河舞厅
如果有时间
你会来看一看我吧
看大雪如何衰老的
我的眼睛如何融化
如果你看见我的话
请转过身去再惊讶
我怕我的眼泪我的白发
像羞耻的笑话
我从没有见过极光出现的村落
也没有见过有人 在深夜放烟火
晚星就像你的眼睛杀人又放火
你什么都不必说 野风惊扰我
可是你 惹怒了神明
让你去 还那么年轻
都怪你 远山冷冰冰
在一个人的漠河舞厅
我从没有见过极光出现的村落
也没有见过有人 在深夜放烟火
晚星就像你的眼睛杀人又放火
你什么都不必说 野风惊扰我
3.《别了,夜晚的星辰》
正确的名字为《再见了晚星》
亲爱的康氏:
抱歉因为生分,再唤你为康氏,因为阔别许久,无法想象你因为衰老而未曾出现的祥和的相貌。
苦难已过,世界大好,如果有通往另一处日夜不眠的隧道,我将驾驶我深褐色的吉普车,摇下吱吱作响因寒冷而结霜的脆窗,我想向你展示我坚不可摧的礼扣,以及我未有一日曾动摇的思念若渴。
我时常想,人因何而美丽,又因何而凋谢,是食用了天合造化的菌类,或者瘟不知所起的家禽,动人的颜料片片剥落,毛发似雪花。你一定不属于任何一种,羞耻地,我竟然还会夸奖你,你的美丽在我一亩三方田地里,从未凋谢过。
倘若我晚生十年,我一定是当代赫赫有名的情话大王,早生十年,孩子们一定也会背诵我的诗歌,他们将短小精悍的句子摘抄在硬皮本的扉页,坑坑巴巴地撕下,送给心仪的女孩。
不免有些遗憾,我为你书写的信件,没有哪一家出版社愿意刊登,瞎了眼,谁看了都知道,若不是用情至深,我怎敢肆无忌惮地表达我对你的喜爱,我甚至找不出词汇,轻易描述你的优雅。换言之,我一定免不了花言巧语之嫌,被史学家所诟病,为搏你芳心,人们一定指责我有意令宇宙短暂熄灭。
漠河的春天,郁郁葱葱的草叶从贪睡的积雪中嬉笑蔓延,骄阳总会悬挂在如壁画般的远山梢尖,你看过烟囱吗你一定看到过,矮屋顶的烟囱会拙劣的魔法,呼噜噜的烟圈周围,景色会因为燃烧变得扭曲而变化多端,如果恰好远山沦为了烟囱的背景,那么山也跟着舞动起了腰身。
我的父亲抱着我,街坊议论,你的崽总盯着烟囱看,长大是要成为个厨子咯!他变会粗暴地甩去身扭过我的颈,不许看。过不了多久我又从他的耳后的鬓发间,准确地找见了烟囱,偷偷地看。
我的父亲是个粗鲁与优雅并存的草间知青,1955年毛主席说:“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因而大有作为的他将我生产在了这里,这里的河水如墨,又怖又湍,就像我这么多年依然习惯于叫它墨河一样。
早年的西林吉站,有很多卖冰棍的小推车,我从来没有将我的舌头粘在过冰棍上,那是我童年最大的憾事,那么康氏,你粘过西林吉的冰棍吗?
我甚至还不知道你的童年生活在哪里,我们的交流使我们彼此知之甚少。这或许是我第一次跟你谈起我的父亲,你只在我们简易的婚宴上匆匆见过他一面,他年迈地甚至无法自如地向你打招呼。
我不止一次地跟你说过我爱那北平的冬天,北平的青年会跳很新潮的舞蹈,你知道那时候的牛仔裤是时髦的象征,他们都穿,所以我别出心裁地,托李士鹏从北平捎了一条牛仔裤,作为我寒酸的礼物赠送于你。
我觉得棒极了,我想看你穿上它跳一支胡胡乱乱的舞蹈,要知道,我为什么如此喜欢你,一定是因为你曼妙而蠢的舞姿吸引了我。
第一次遇见你,是我从北平学书归来的第一个冬天,在广播社前的石砌花坛前。那天午后的漠河,烟囱扭曲着股股不知名的野风,我在一辆绿色顶棚的卡车前,点燃了一支黄金叶。我大胆猜测,那是你的第一份工作,你和一位留着卷发的女同志在攀谈着什么,似乎说到了什么兴起的事,抑或者广播里突然响起了你喜欢的叫不上名的音乐,你转了一圈,跟随音乐摆动了一下手臂,好像一朵清脆的海棠不慌不忙地抖落藤蔓上的雨露,这是我当时所能描述的极限。
我的视线被你引了去,阳光很好,阳光太好了,村镇的温度上升,温度上升,我的温度上升,但转念认为这萍水之缘,我恨这萍水连缘都未起,就匆匆落了。
不瞒你说,在学书的堂间,我也写过诗歌,多半跟爱情无关,倘若有关,也是假想情人,比如海报上的邓丽君,或者港片里的钟楚红,我敢担保,我写给你的第一首小诗,是我平生的第一次愚蠢至极的行为。
在不见你的漫长一周里,我总是借口去广播社门前徘徊,像玄学一般迷信地认为,只要我燃起一根香烟,你就会出现,我发誓我从没有抽过如此频繁的香烟。
我第一次打探到你的名字,我是个肤浅至极的人,我甚至都不了解你。
纸间的小诗写道:
晚星啊晚星
你为什么挂在烟囱上
蟋蟀在林间弹琴
海棠梳妆
你为什么总是挂在烟囱上
倘若是为了寻找极光
那你跟随我
我知道它在哪儿
它正在无人惊扰的野风中歌唱
你见过极光出现的村落吗?我多想带你去看看极光,我的知青父亲告诉我,极光会在某个不经意的夏日傍晚,偶然光顾这个村镇,而我对此深信不疑。
我们会坠入爱河,我也深信不疑。
康氏,我此生的义务,即为同你一起领略自然界鲜为人知的浪漫瞬间。
你还记得否?我曾严肃地勒令你教我舞蹈,想来也是为了多与你相处的借口罢了,因为工作的便利,我获得了进入仓房的钥匙,那是我与你舞蹈的第一个冬季的傍晚,我的鼻腔里都弥漫着谷物粉末呛人的味道,盏灯曳曳,虫鸣入耳,我们偷偷地钻进高高的麻袋堆里,脚下一圈一圈的鞋痕在尘土中像涟漪一般慢慢摊开。
在那个针落地都可以听到“叮”的一声的仓房里,我听见了你巧小的呼吸。
“你扶着我,对!把手搭在这里!”
“你先迈右脚,我退左脚,是的,然后再交替过来,让我们试试看。”
我不敢出声,白气的哈气会袒露我的紧张,但我看见了你下垂的睫毛,趁你低下头,看了好久。
那真是我所能想到与你在一起最灿烂的时光,你要知道我们偷来了多少神明的时间,我们迷恋舞蹈与音乐,我们荒废生命沉浸在爱情中不可自拔,我问道,神明会怪罪下来吗?这数不清的夜晚偷得闲来,数不清的晚星盛放在夜幕碗中。
1983年漠河立县,大批的生产车队在尘土飞扬的街道穿行,邮政的房梁上拉起了横幅,同年冬,我们操办了极简的婚礼,你成为了我合法的妻子。李士鹏喝得宁酊大醉,他还要给你点一支烟,我拦不住好奇的你,接过只抽了一口,脸颊就被呛得粉红。
那天广播里放着谭咏麟的《迟来的春天》:
望见你一生都不会忘
唯叹相识不着时
情共爱往往如迷难以猜破。
我们最后一次去仓房里共舞,是在得知这里要改造扩建的前一天。我们趁着夜色蹑手蹑脚的钻进低矮的门梁,这里堆满了粮,留给我们的空间只有两个身位,橘灯在头顶摇摇又晃晃,蟋蟀弹琴,海棠梳妆,录音机里《迟来的春天》,迟来就不要走了,晚星停止营业,就今天一晚。
“嘘,你听见针落地的声音了吗?……‘叮’……”
我听见了,我爱这份宁静,与你共享的宁静。
再见了晚星,我们的秘密舞厅。
就在我执意随工作队从加格达奇动身出发后的第14天,新闻报道称,有人称它为“天火”,因为从来没有见过火势夹杂着9级的狂风,一团一团的烈焰呼啸从天降下,迅猛的火势几乎只用了短短半天,将漠河县城烧了个精光。
这场1987“五,六”特大火灾,共造成101万公顷森林受害,5万多人受灾,211人丧生……
而这211人其中,包括你,我可怜的妻子,康氏。
等我想尽办法驱车赶到县口时,火势已去,天色微微渐明,整个县城一片狼藉废墟,烧焦的残瓦断壁东倒西歪,只剩下一排排烟囱倾斜地伫立着,远处的木梁若隐若现地冒着微弱的火星,仿佛被一场大雨浇淋后的地狱一般。没有遗体,没有残骸,恐怕是因为难以辨认,或是怕我因此失控流涕,他们拒绝了我见你最后一面。
人因何而美丽,又因何而凋谢,是惹怒了憩息的神明,抑或是连它也妒忌你的美丽,降于你炽热的登场,又炽热的退去。晚星痴迷四下无人的夜宇,不肯诉说光顾星球的原因,像极了你弯软的睫毛下澈亮的眼睛,生生在我这里放了一把大火,也没有缘由,也没有原因。
康氏,梦里萦绕我的,常常是你在火光通天的建筑间奔跑,火苗窜上了你的裙摆,在你的胸前晕开,你焦急的奔跑,呼喊我的名字,我却不在你身边。30年间,挥之不去剪之不断。有时我真的抱有侥幸,宁教我自顾自地认为,你或许成功逃生去了东边的森林,在那里搭建了溪流和青苔,化身为鹿,彻底地尽情舞蹈。
如果有时间,你会来看一看我吧,小鹿,看一看这年复一年苏醒又衰老的雪原,看一看我像骄阳下霜结般融化成河的眼,如果你成功逃生去了东边的森林,你会再来看一看我吧。
我老了,别哭泣,趁着夜色,回到你东边的森林去。
写下:
我是一片焦土
一罐汽油
一根火柴
康氏,信件纷繁,不及我思念的万分,苦难已过,世界大好,我也老了许多。漠河新建了更多美丽的矮层建筑,斜斜的屋顶一到冬季,厚厚的积雪像棉被一般抚摸睡梦中惊醒的窗台,高高的烟囱一排排探出了脑袋,恍然间,就如同从父亲肩头上瞧见的一个样儿。
在离我们秘密的仓房旧址不远的街道,开设了一家陈旧的舞厅,迪斯科的步伐你未曾教给我,但我似乎也渐渐从老朋友们那里掌握了一二,我管它叫“漠河舞厅”。
每当夜里,摇曳的灯球抖落光辉,人群逐自散去,音乐越飘越远,越飘越远,我仿佛总是能听到..
“针,落在地上的声音……”
“叮”
嘘,你能听到吗?
再见了晚星。
张氏
2019年12月寒冬
(本文作者为柳爽,在漠河采风时遇到一位老人,通过攀谈了解到爱妻在大火中身亡,老人终生未娶,但经常独自跳舞纪念爱情的故事。以此为素材虚构人物“张德全”,以人物的第一人称创作了这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