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8月6日,星期六,多云
大别山闷热、粘稠,没有一丝风,知了疯了般嘶鸣。夜已深,空气里的湿热贴皮肉,汗都懒得渗出来,只凝着气力闷住胸膛。我靠窗坐着,暑热逼人,手下的黄纸都汗腻粘黏。
急切的敲门声刺破沉寂。门打开,村东陈道士直挺挺立在门外,脸白似纸,月光下右颊三道翻着粉肉的伤口格外鲜明,细血珠正顺着下巴滴落,湿在他青灰色道袍的衣襟上,洇开暗色痕迹。他嘴唇哆嗦着:“老九,你得帮我……”
话未说完,他那牙关却忍不住磕碰,咯咯轻响。我只得侧身让他跌撞进屋,凉茶泼洒了半边桌。
他两手抱紧粗陶碗,茶水却震得泼溅满身:“山里……有东西在祸害家畜。昨夜村尾王家的耕牛……那么大一头啊,脖子只剩……”他猛地闭眼,像是要把那画面挤出脑海,“不是狼……那玩意儿,是像人那样……拖着前爪,两条后腿……竖着走的……猫啊!”最后两个字几乎是用气声挤出来的,带着阴森的颤音。
有巢氏这一支传到我这辈,早已落寞凋零。所谓传承,也不过是守着点驱虫避瘴的粗浅手段。可陈伯脸上那几道淋漓见骨的伤,带着兽类特有的腥浊气——这事推不得。我默默打开那只从不轻易示人的旧木箱,取出半袋灰黑粗糙的药粉,一小袋边缘磨得锐利的硬木刺,最后是两枚悬着漆黑绳索的细小骨铃。
我们悄声摸上山,闷热无风,树影浓得化不开,每一步踏下,腐叶下蛰伏的潮气便被惊起,钻进鼻孔深处。选定了靠近溪涧边黑松林里一处稍显空荡的林隙,藏好身形。林子里安静得异常。陈伯缩在几步远一丛低矮而浓密的刺藤下,双眼只死死瞅着面前空地上我悄然布下的一圈不起眼药粉痕迹,月光照着他惨白的脸,微微抽动着。
时间淌过,凝滞滞的。林中只剩下闷湿的水汽,还有自己和陈伯压抑的心跳声,一撞一撞震在耳膜上。就在肩颈酸痛麻木渐渐从深处蔓延开来时——来了!
一点轻微到几乎不存在的摩擦。我绷紧的视线死死咬住林中某处晃动过强的阴影。不是错觉!一个东西轮廓异常诡异地显现出来——它背脊弯得像一张拉满了的弓,僵直、反弓得近乎畸形;两只前爪像失去筋骨那样低低垂着,随着后腿缓慢的蹬踏,如同破布条子般在空气里虚软地晃荡。每走一步,覆盖着厚厚松针的地面上,后足就清晰地压印出一个枯叶破碎的、边缘清晰的“梅花”小坑。那步态,像极了关节里锈死的人偶,在拖着腿前行,每一步都带着一种凝滞的死气。
药粉的气息似乎飘散了开去。那东西前行的步子骤然顿住,那颗低垂的头颅猛地转了过来!两点幽绿的光在阴影里一闪而灭,那不是野兽,分明是两点极度收缩的、属于人类的冰冷眼珠!
我全身的血液刹那涌至喉口又冻结。它脊背猛然一挺,人一般直竖起来,前爪并未着地,直直朝我藏身的树丛扑来!撕开空气的尖啸声就像最厚实的麻布被利爪生生划开!一股浓重刺鼻的腐臭气息兜头罩下!太快了,只凭着刻进骨子里的本能,我向前方那扑来的黑影猛力扬手,灰黑色的药粉狠狠打出,直冲那猫形的头部扑去,同时身体向后急倒——
腐臭如实质般糊了满面。那药粉似乎灼痛了它,一声极其短促怪异的尖利嘶叫。但那双长着细长黑色指甲的前爪已经攫到!尖锐的破风声直刺耳膜,我拼尽全力侧身一拧,“哧啦”!布帛破裂声刺耳响起,胸前一股锐痛炸开,巨大的力量砸得我眼前一黑,重重撞在身后树干上,肺里空气被挤得精光,每一根肋骨都在错位般地剧痛尖叫。
那东西就在眼前,猫一样的脸上竟嵌着一双怨毒至极的人眼!腥膻湿热的气息喷在脸上。求生的本能压倒一切!我手指在怀中一摸,抓住一根硬木尖刺,猛地挺腰,用尽残存的力气,对着它因剧痛稍显停滞的肩胛处猛扎下去——
“咔!”
一声极其清晰的、类似掰断干燥细枯枝的脆响!
那身影剧烈地一抖,幽绿的瞳孔骤然扩散,然后完全熄灭,瞬间溃塌下去,软软砸在枯叶堆里。
我脱力地滑坐在树下,冷汗已经浸透两层布衣。胸前火辣辣地痛着,肋骨像要断裂开来,沉重得每一次尝试呼吸都是折磨。
天光刺破密林浓重的枝叶缝隙,亮得晃眼。我倚靠陈伯的扶持,一瘸一拐地在黑松林下溪涧湿滑的泥泞滩涂上艰难搜寻。“在那边……”陈伯喉咙里滚出一声压抑的低呼。果然在溪边一处凹洼泥坑边缘,我看到了被夜露打湿沾满泥泞的身影,此刻它蜷缩在青黑粘腻的湿泥洼旁,已经彻底显露出了原形:一只体型不小的狸花猫,皮毛杂乱污秽不堪,腐烂已吞噬了它大半张猫脸,皮肉翻开之处,已不见赤红,唯见蠕动的白色蛆虫。
陈伯拖着步子走近,浑浊的老眼在那腐烂的猫脖颈处扫过,倏然凝固了。他颤巍巍地伸出手,指甲缝里嵌满陈年老垢,指着一处深陷在烂肉里的古怪刻痕。“喏……”他的声音干涩嘶哑,“刻了厌胜符……它在寻替身……好险没让它得逞。”
溪水带着清晨的凉气呜咽流过,将岸边的死气与沉默搅动,愈发冰冷。下山的路长且坎坷难行,每一脚踩在硌脚的石头上,肋间便针扎似的猛地一痛,我不由得倒吸冷气。村头的泥路在眼前蜿蜒,两旁的土坯院墙默默无言,褪色腐朽的木门依旧紧闭着,仿佛昨夜山中一切血腥挣扎从未存在过。无人探头,更无一声道谢。日光滚烫,闷湿的水汽沉沉地压下来,和胸口内里的闷痛混在一起,竟分不出哪个更钝重、更冰凉。
@呵呵呵